笔趣阁 > 穿越小说 > 年轮 > 9
    在远离北京的哈尔滨,另一封表达真情的信才开了头。

    在女儿已深睡了的夜晚,郝梅开始给王小嵩写信。

    这封令她很难落笔的信,开了几次头,都被她揉掉了,先称同学,又称战友,不妥,直呼其名,还不妥。

    终于,她写下去了:

    &a;a;lt;sll&a;a;gt;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,现在我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了!我们之间,仿佛仅仅存在着一种关系了,一个未婚的女人,和一个已婚的男人的关系。如果我们彼此都不曾那么真挚地相爱过,同学、战友该是多么亲近的称呼呢?即使对于我们这一代人非常习惯的“同志”两个字,附加在的姓名后面,也不至于使和我感到别扭吧?也不至于使和我感到仿佛借以掩盖什么吧?如果我们彼此仍能继续相爱下去,在的姓名前面,我加上“亲爱的”三个字,又是多么自然的事啊!不正是我最可以任意使用的权利么?而像我从前给写信那样,写上“小嵩”或者只写一个“嵩”字,如同我轻声那样呼唤,给写信又该成为我内心里多么充满温情和愉快的时刻呢?在医院的楼梯上我一眼认出了,也认出了大娘,我背着女儿赶快离开医院,仓皇而逃。而走时我却躲在火车站的一根柱子后面,偷偷地望着上了火车,像暗中实现什么我根本没有资格实现的愿望一样。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贼,在觊觎着属于别人的财富一样。是韩德宝告诉了我走的日子和车次。也是德宝陪我在走后去看望了大娘。德宝、振庆还有徐克,三位中小学时期的同学和兵团时期的战友,成了从前的经历留给我的一笔宝贵遗产。靠了这一笔宝贵遗产的存在,我有时候才似乎有根据这样安慰我自己——其实我还并非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。当我和大娘抱头痛哭的那一时刻,我自己心里明白,其实如今的我并没比过去的我变得刚强多少,装给别人看的刚强不过是一种外壳,需要这种外壳的保护是怕在如今的生活中继续丧失一个女人的尊严,甚至受到轻蔑。而我内心里,其实又是那么的渴求着怜爱和同情,经常产生一种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冲动……

    泪水打湿了信纸,郝梅慢慢站起来,走出了屋外,院里静寂无声,邻居的窗子都黑了。郝梅倚着自家的门仰望夜空,月光下她脸上仍在流着泪。天上有一轮圆而大的月亮……

    郝梅的思绪仍然还在信中,面对着静寂的夜空,她在心里对自己说:“我是一个女人,我是一个母亲,我有一个女儿,我三十一岁,我没有工作,我不能用语言与任何人交流……既然这一切与我的名字郝梅连在一起,那么我最应该经常思考的是,这样的一个郝梅怎样才能生活得好些?人啊,永远都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!郝梅啊,永远也不要放弃这一种愿望!为了自己,也为了的女儿,必须将眼前一切一切生活对的磨难都敞开襟怀包容下去,越想象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,便越可能成为一个不幸的女人,不是不甘于自己成为那样一个女人么?的女儿芸芸又是多么不愿看到自己亲爱的妈妈成为那样一个女人啊!为了女儿也为了自己,郝梅就和生活竞走吧!不管这需要多大的耐力耐心,都应该具有,有责任具有……”

    这时,家中传出芸芸的哭唤:“妈妈,妈妈,妈妈在哪儿啊!妈?妈!”

    郝梅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,急忙返身回家。

    她扑到床前,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。

    芸芸在妈妈怀里静了下来,轻轻地说:“妈妈,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个白发的老奶奶。她给了我一颗药丸,我一吃下去,腿就不疼了。不但不疼了,还能跳能跑,跑得可快了!我就飞快飞快地往家跑,想让妈妈高兴,后来摔了一跤,后来我就醒了。我一看不在家里,心里就有点儿害怕。我心里一害怕,就哭起来了。妈妈,不怪我太胆小吧?”

    郝梅摇摇头。

    芸芸又说:“妈妈,以后我睡觉的时候,别离开家行吗?”

    郝梅点点头。

    芸芸说:“其实,我也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儿,我也不是怕别的……是怕……妈妈会丢下我不管,不要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郝梅以表情反问女儿——妈妈怎么会呢?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。

    芸芸理解妈妈的表情,她说:“我从小就生了腿病,成了妈妈的累赘,我总觉得,芸芸怪对不起妈妈……”

    郝梅注视着女儿,轻轻放下女儿,将那个“对话”小本儿取过来,写下了一行字给女儿看:芸芸是妈妈的心肝宝贝,妈妈永远爱芸芸。

    芸芸接过小本儿,也写了一行字给郝梅看:芸芸也永远永远爱妈妈。

    母女二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。

    芸芸在郝梅怀中又睡着了,郝梅轻轻将女儿放到床上,替女儿盖上了被子之后,自己也脱衣上床,搂着女儿睡下。

    她的心再次对自己说:“芸芸,妈的乖女儿,再也没有什么,比对于妈妈更重要的了……”

    次日早晨,郝梅在往碗里盛粥,又从蒸锅里夹出馒头。

    芸芸坐在方桌旁,将郝梅昨夜写信时揉掉的纸团一个个打开看。

    郝梅用托盘端进粥、馒头、一小碟咸菜,芸芸端坐着,双手放在桌上,纸团仍是纸团,似乎根本没被动过。

    郝梅将一碗粥和几片馒头放在女儿面前,自顾匆匆吃着。

    芸芸一边吃,一边仔细地注视着母亲。

    饭后,郝梅匆匆将碗筷放入托盘,擦了擦桌子,端着托盘出去。

    芸芸从墙上摘下对话小本儿,将用线和小本系在一起的笔放在上面。

    郝梅进屋,对镜拢头发,穿上外衣,走到女儿跟前,在小本上写了一行字:“妈妈去上课,中午回来跟一块儿吃午饭。”然后将女儿抱到了床上。

    芸芸说:“妈妈,可以把相册拿给我看么?”

    已走到门口的郝梅回过头,芸芸眼中充满乞求。郝梅犹豫一下,返身走到床前,从床下拖出柳条箱——就是她下乡带的那个,打开来,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她在兵团戴过,原本是红色的后来因受批判染成了黑色的那条围巾,王小嵩深夜专门送给她的那一本合订毛著,一顶兵团的棉战士帽、一双棉手套……

    她从底层抽出相册给了女儿,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一下,走了。芸芸打开相册,那里有小学时期的郝梅、中学时期的郝梅、“文革”时期的郝梅、“兵团”时期的郝梅、站在收割机前的郝梅、骑在马上的郝梅、持钐刀的郝梅、麦海中抱着捆麦子的郝梅……和女兵团战友的合影,和王小嵩、吴振庆、徐克、韩德宝四人的合影。在同一页上,有一张王小嵩的单人照。

    芸芸捧着瞧了一会儿,将王小嵩的单人照揭了下来……